本为追求精致容貌，却搭进自己的性命，如此代价，实在惨烈。2010年11月23日晚，一位网友在微博上爆料称，曾参加2005年“超级女声”选秀的24岁湖北姑娘王贝，在武汉中墺整形医院接受面部磨骨手术时意外死亡。消息传开，我国整形美容业多年的繁华和“平静”，被打破了。

　　10多年前，整形美容手术还只是明星、富豪们的“专利”，如今却已被大众广泛接受。“但人们很少知道，这些年，到底有多少‘王贝’死于整形。事实上，在整形美容的手术台上，毁容甚至死亡的情形每天都在上演！”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整形美容外科博士、有“中国整形第一刀”之称的陈焕然感叹不已。

　　整形美容，帮不少人实现了梦想，却也将无数人推向生命的边缘。有人将这个行业形象地比喻为布满暗礁的深海，只有优秀整形医生的手里才握有安全行驶的地图。这个行业，究竟暗藏了多少风险和秘密？

　　据率先披露此事的媒体报道，11月13日上午10时左右，王贝被推进中墺医院手术室，开始接受下颌角整形手术。这种手术主要通过切除下颌角过于突出的部分，恢复正常的下颌角形态，使脸型变为瓜子脸。由于主刀医生汪良明操作不当，手术过程中，王贝下颌手术部位出血，血液通过喉部进入气管，造成窒息。由于磨骨手术是在全身麻醉状态下进行的，等汪良明意识到出问题时，王贝已经休克。院方赶紧将她秘密转移至武汉161医院进行抢救，但两天一夜后，王贝因抢救无效死亡。

　　给王贝做手术的中墺医院，对外介绍自己是武汉市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审批的合法医疗机构，2008年起改由武汉市江岸区卫生局管理。事故发生后，院方负责人一直对媒体避而不见。主刀医生汪良明不得不出来面对公众和媒体的种种质疑。他一再为自己辩解，称整个手术持续了1个多小时，非常顺利，其间他还为王贝做了埋线分左右手术结束后，“王贝被送回病房，很快恢复了意识”。汪良明说，医生为王贝进行了检查，护士给她整理被子时，她还自己用手拉着被子往上移了一下，意识非常清醒。意外发生在进入病房两个小时后。为表明自己已尽到风险告知义务，汪良明还表示，自己在手术前接受了王贝母女的两次咨询，并对王贝进行了常规检查，“包括心跳、脉搏、心脏功能、血液等，没发现任何异常”，对于一些潜在的、可能查不出的病变，“也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上进行了详细说明”，王贝母女仔细阅读了“手术风险告知书”、“手术同意书”这两份术前协议，“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11月27日，卫生部责令湖北省卫生厅查清核实事件，并在查清事实的基础上依法作出处理。中墺医院也已暂停接待新顾客。28日，王贝的遗体在武汉某郊区火化。

　　30日上午，武汉市卫生局通报了对此事件的调查结果。和此前媒体的报道及汪良明的辩称都有出入，调查称：王贝于11月13日10时在中墺医院门诊部实施颌面骨整形手术，13时20分逐渐出现烦躁不安、呼吸困难、生命体征不平稳症状，该门诊部采取面鼻加压给氧、人工胸外辅助呼吸、呼吸机辅助呼吸等救治措施。因患者病情危重，当日15时56分转入161医院抢救。经抢救治疗无效，患者于15日凌晨3时因呼吸循环衰竭死亡。实施手术的医生汪良明持有医师资格证和医师执业证，但无《医疗美容主诊医师培训合格证》。

　　上海交通大学整形博士虞佩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下颌角、颧骨磨骨手术在手术分级中属于第三级（从一级到四级，手术难度逐级上升），须三级甲等综合医院的整形专科或整形外科专科医院才能实施。这种手术在口腔中进行操作，下颌部位静脉血管较多，切开后出血多，止血困难大，一旦吸引器跟不上，血就容易进入气管，引发手术事故。”虞佩说，他所听说的整形致死病例，几乎都发生在磨骨手术中。

　　陈焕然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也说，术前协议不能成为医生躲避责任的护身符。“作为医生，理应告诉患者，这个手术风险很大。除了医生的技术，现场抢救设备、人员操作等环节中的任何一项出问题，都可能影响手术的安全完成。”

　　我国整形美容业的兴起，始于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整形手术仍多在各大医院施行，有实力的专科整形医院不多。进入21世纪，外资或合资专科整形美容院开始在我国各大城市“开花”，市场空前热闹。近两年，我国整形市场更是火爆。据中国整形美容协会的不完全统计，截至去年，我国从事医疗整形美容的专业技术人员和相关人员已达20余万，以开展医疗整形美容诊疗业务为主的医疗机构超过5万余个，年总营业收入逾150亿元。

　　火爆的市场，是由数量庞大的消费群支撑起来的。同样出自中国整形美容协会的数据显示，截至去年，我国共有300万人次接受了医疗整形美容服务。

　　当除皱、隆胸甚至吸脂、磨脸再不是新鲜名词，又有几人对整形手术的风险了然于心？记者在人群密集的北京王府井步行街随机采访了20位路人，其中14位受访者认为，整形虽有一定风险，但目前技术已较成熟，还是比较安全的；2位受访者认为整形很可怕，是危险的手术；另有4位受访者表示，自己对该领域并不了解。值得一提的是，几乎所有受访对象都认为，整形手术的风险要远低于普通手术。

　　面对这样的调查结果，陈焕然很无奈。“目前，大众对整形的认识误区很多，低估手术风险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陈焕然告诉记者，整形手术的风险要远远超过普通手术，其危害从轻到重分可为4个层次：

　　最轻微的，是造成形态上的不美观。“比如，双眼皮若做得不合适，会显出明显的老态和凶悍；瘦脸过度导致的脸颊凹陷，也会让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

　　稍严重的结果是毁容。有资料显示，我国每年关于整形毁容的投诉有近2万起，其中因针头等辅助产品重复使用引发的感染、漂唇后颜色不均匀、疤痕增生造成永久性毁容等引发的纠纷，最为常见。

　　再严重的，就是器官功能的丧失。“鼻子整形一旦失败，可能造成鼻中隔穿孔，晚上睡觉会有吹哨的声音，或引发鼻炎、萎缩性鼻炎，甚至丧失嗅觉功能；割双眼皮，一刀下去若没控制好深浅，容易造成双眼下垂，眼睛就有可能睁不开；而王贝做的这种下颌角手术，若不成功，也可能造成口角歪斜、面部感觉丧失……”陈焕然说，近些年，类似案例并不少见。

　　然而，无论专业医生，还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多只为整形美容业的发展推波助澜，丝毫没起到警示作用。陈焕然说：“众多整形美容项目都在广告中强调手术的简单和美化效果，承诺‘无疤痕、无并发症、无副作用、无风险’，却回避了对其高风险及痛苦的描述。久而久之，大家便麻痹大意，仿佛整形美容手术再简单不过，甚至可能成为一种享受。所以王贝的死才会让大家如此吃惊。许多医生出于自身经济利益的考虑，也不会将整形手术的真相客观、严肃地告知大众。”

　　就在记者采访当天，陈焕然的工作室来了一位戴着墨镜的女子。该女子姓陈，自称是哈尔滨人，不久前到重庆出差时看到超声波治眼袋的广告，被广告中宣传的“不动手术、不留疤痕、无创伤”所打动，在一个写字楼里找到了这家美容院。“一进门，对方就让我喝下一杯水，之后，我觉得头晕晕沉沉的，对方则借机游说我接受超声波手术，‘十分钟，眼袋就没了’。”稀里糊涂交完钱，陈女士躺上手术台，注射麻药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约50分钟后，她醒来，刚一起身，伤口便开始渗血，这才知道，广告中的超声波根本就是个幌子，实际上，美容院的人仍是将她的眼睛自结膜内切开取出眼袋脂肪。在此后4个小时，陈女士接受了数次冰块冷敷处理，伤口的渗血才终于止住，但由于取出的眼袋脂肪过多，她的下眼睑已深深凹陷，30出头的她看上去足足老了10岁。

　　陈焕然告诉记者，类似的求助者，他每天都会遇到很多。明明整形手术风险巨大，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加入整形大军？他说，整形人群的盲目性是主要原因之一。

　　“中国目前约有10亿‘美盲’！什么是‘美盲’？就是那些强烈渴望美，却不知何为美，也不清楚怎样的美适合自己的人。”陈焕然很是感慨，“比如王贝，她其实非常漂亮，五官协调生动，且她的脸型与她的音乐风格十分契合，她选择下颌角手术，完全就是错误的审美判断！”

　　10亿“美盲”？这个数字让记者吃了一惊。陈焕然对记者分析说，经济的迅猛发展使整个社会心态趋于浮躁，越来越多人开始幻想一夜成名，并将整形当作自己实现梦想的“捷径”，仿佛只要整了容，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写书的，书就能大卖；演戏的，就会有名导找她拍戏；普通人呢，工作好找了，对象也好找了。而浮躁，必然带来盲目。

　　再者，社会审美观念已被集体扭曲。“你看，打开电视，减肥品广告随处可见；商场里青年女性的服装尺寸总是很小；杂志上的模特照片都经过计算机的修饰……一系列被电脑特技‘完美化’的形象构筑了不切实际的美的标准，给年轻人带来不小压力。同时，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自己的审美标准，中国传统的审美标准对他们也几乎不起作用。在扭曲和迷失的双重影响下，越来越多人开始考虑接受整形手术。”

　　陈焕然还发现，他的患者中，有不少人患上了“幻丑症”：“他们认为自己长相丑，不停地奔波于各种美容医院做各种美容整形手术，但总是无法自我满足。每次整形手术后，如果效果好，他们就会感到十分‘过瘾’，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希望通过多次整形来使自己变得更加漂亮。”

　　社会学博士陈锐在分析整形人群何以如此庞大时，表达了和陈焕然类似的观点：“如今，整个社会都误读了‘美’这个概念。‘美’被完全表面化了。”在他看来，真正的“美”应是内在美和外在美的结合，是知识、气质、涵养、阅历、形体、容貌、举止等要素的综合，“外在美只能决定两个人见面的前3分钟印象，内在美才会在此后越来越多地向外传递信息。遗憾的是，现代人宁可重视这3分钟，而不去重视更持久的价值”。

　　整形美容风潮，在近二三十年间席卷了全世界。据BBC（英国国家广播公司）报道，仅2009年，英国美容整形外科医生协会登记在册的手术就有3.6万次，算上其他私营整形公司，英国每年进行的整形美容手术已达10万次，其中，女性占91%。部分美容机构甚至打出“午餐美容”的广告，即上班族只需花一顿午餐的时间，便可立刻变得更年轻。

　　在整形技术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韩国，人们已将整形看得十分寻常，不少人甚至将割双眼皮、隆鼻等划归到一般美容范畴。据韩国联合通讯社2010年6月9日报道，韩国求职者中有28.5%的人愿意接受整形手术，以增加个人就业竞争力。每年高考结束，许多整形医院会针对高考生推出专门的打折优惠。一些上了年纪且社会地位显赫的人对整形也能欣然接受。2002年，韩国前总统卢武铉就曾在参加大选前接受过额头除皱手术。2005年，他还将首尔大学的医师请到，为他和夫人做人造双眼皮手术整形。

　　据记者了解，英、韩两国政府对整形美容行业的监管都十分严格。英国卫生部设立了专门网站，向公众提供有关整形程序的所有资讯，以帮助他们进行正确的选择。英国独立监管机构医疗质量委员会向公众提供的整形相关指南，则涵盖了如何检验医生和护士的资质、如何做出安全选择等方面的内容。英国《2000年医疗标准法》还规定：任何机构要提供医疗服务，须先向医疗质量委员会提出申请并获得许可，否则将构成非法行医，并可能因此受到检控。

　　韩国对于整形行业的监管，首先从从业医生的资质开始。目前，韩国共有1500名有执照的整形外科大夫。这些“正规军”要通过普通医生资格考试，获得医生资格认证书，再经过5年临床实习，才有资格参加整形专科考试，且通过者才能获得整形专科医生资格证书。正规整形医生须同时具备“医生资格证书”和“整形专科医生资格证书”，前者有照片，后者无照片但有编号。患者只需点击韩国官方整形网，在首页左侧的搜索栏中键入医生姓名，即可查出其是否具有认证资格。手术结束后，韩国几乎所有的整形医生都要对手术效果追踪到底，要求患者定期进行检查和复诊，将后遗症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点。

　　11月5日，就在王贝整形致死事件发生前几天，卫生部副部长马晓伟主持召开了我国医疗卫生系统第一次医疗整形美容行业发展专题会议，并在发言中指出我国整形美容业存在的问题：整形美容机构过分集中于东部经济发达地区，从业人员过分集中于大中城市；从业机构、人员良莠不齐，有相当一部分还达不到国家标准；不少从业机构为吸引客户，每年不惜投入少则数十万、多则上千万的广告费，夸大自身美容效果，一些不具备从业资质的非医疗整形美容机构，为追求高额利润，也纷纷开展注射肉毒素、双眼皮成型术等医疗整形美容服务，严重扰乱了行业的正常发展秩序，侵害了消费者的健康权益；相关医疗事故频发，行业内医患矛盾突出，严重影响医疗卫生系统的整体形象。

　　如何参照国外的先进经验，对我国整形美容业进行有效的监管和规范？马晓伟提出：首先，应尽快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一次医疗整形美容行业现状调查，真正摸清行业发展规模及执业机构、从业人员的数量、技术水平等，并据此制定行业发展规划纲要；其次，进一步修订、完善临床技术标准，统一行业技术操作方法和程序，并将相关法律法规和行业标准落到实处；其三，充分发挥整形美容业行业协会的作用，并协助政府主管部门做好行业监管工作；其四，充分利用现有医药资源，加大整形美容的人才培养和产品开发力度，同时加强国际交流与合作。

　　“以前，我们只看到国外整形美容业如何发达、如何普及，却没看到其监管如何严格。就像我们只看到别人挣了钱，而没看到挣钱背后的辛苦一样。”一位整形科医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道，看得出，他心底颇为自责，“现在到了对这个行业不能不管的时候了。”

　　“不管是我们医生，还是你们媒体，都有责任传递正确的美的观念。尤其要让年轻人了解，手术绝不是我们追求美丽的唯一途径。”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整形专家章庆国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强调，“最好是通过完善生活方式，让自己变得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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